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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张于的《手写体》
在20世纪初的世界美术史上,阿梅德奥莫迪里阿尼并不代表神。
莫迪里阿尼虽然置身于巴黎——新印象主义、立体主义、原始艺术、野兽派的旋涡中心,但他不像毕加索、马蒂斯、勃拉克或战后的康定斯基、克利那样,在视觉上成为绘画革命的旗手和盟主。他们走上了高高的祭坛,开宗立派,把一个个展览会当成一部行将记载的绘画史。莫迪里阿尼是一个真正的独行侠,在通往天国的路上跋涉,带着15世纪意大利艺术的传统精神,游离于所有时髦的艺术流派之外,又与新艺术观念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他屡屡被人写入成千上万的著作中,或把他的神奇故事搬上舞台和银幕,仿佛成为一个影响深远的肖像画大师是出于神性。
一个人的一生当中要造多少裸体女神?没有人来回答这个问题。但他从来不画风景,却把人的颈子画得像天鹅;他画风保守,却一再给与我们心灵猝不及防的颤栗;他偏爱暖色调子。却画出人们那一种远离尘世的冷漠。难道这就是莫迪里阿尼——那么又是什么遮蔽了我们的判断力?
一个浪子——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衣冠楚楚的酒鬼——一个波提切利式的舞者——一个不画眼珠的肖像画大师——一个非洲原始艺术的中毒者——一个吸大麻的哀愁者……每当他不能确认自己的时候,他就携带着他的肖像,在大地上梦游,在睡眼眬的水面泅渡,在画布上覆盖着明快的笔触和细柔的线条,他害怕被人打扰,因为他的精神领袖尼采说:上帝死了。
被人当作架上绘画的一位造物主是件不合时宜的事,他只要找到了一面凸镜,无论采用何种变形,天然就有组合人物外表特征的非凡能力,如像音乐的和声一般找到自己的位置。人物在变形中既是图像,又是装饰的风格,相互形成一种狭隘而自足的表现气质。那些曲线,涡形,延伸;那些温柔中的严峻,敏捷中的空茫,模糊中的简略;那些符合现代精神要求,又被严正拯救出来的样式主义;那些莫名的单纯和贵族的持重气质;那些对景写生的模式;把莫迪里阿尼引向了一条写生表现主义之路——这就是人们欣赏莫迪里阿尼而不希望他有摹仿者的原因。
莫迪里阿尼在生活和绘画中相互诋毁,又相互作用。他的一生,在贫苦中卖画度日,依赖大麻、爱情和幻觉——维持着灿烂的画风。从意大利到巴黎,他的生活是混乱的,苦涩的,他要依靠画商和行情来选择生活。有时,他要卖一双拖鞋给朋友才能出门。他放弃了媚俗的肖像画定,几乎不去考虑巴黎的流行风格,这让他的画商举步维艰,大量积压的画纷纷拿来冲抵咖啡店、肉店、旅店的赊账。虽然,他不是观念艺术家,他的画在当时也只能卖到几十法郎一幅,但是那些画神态闲静,充满温情,并不因为五官的变形而损害了美感,他的到来为人类展示了一扇楚楚动人的窗棂——只要你望一眼这些画就会终身难忘。
一幅画如果有一个灵魂,但愿这些灵魂是不需要吃饭的。
莫迪里阿尼的女儿让娜写了一本书《莫迪里阿尼:人与神话》。她不是靠回忆来完成这部著作,因为他父亲36岁那年死于脑膜炎的时候,她才一岁零两个月;她的母亲也没有告诉她什么,因为她比莫迪里阿尼只多活了两天。让娜只有依靠阅读父亲的遗作来连接一些发生的事件。父亲的画就像是自传,在舍弃了空间感的同时,又保留了时间的次序。
而37岁对于天才画家来说不是一个吉利的数字,拉斐尔、劳特累克、凡·高都夭折于这个年龄。这几位大师的画曾经给了迪里阿尼非常直接的影响,许多美术评论家都公认这一点。
年4月6日意大利文艺复兴绘画大师拉斐尔寨病而亡,他匆匆写下遗书,要葬在罗马的圣贤祠,并刻上这样的墓志铭:这里安息着拉斐尔,他活着——大自然害怕被征服。”——拉斐尔给了莫迪里阿尼制造裸体女神的方式。
年9月9日清晨,在医院,一个显示高度酒精中毒症状,下身畸形的病人躺在病榻上,他就是法国绘画奇才劳特累克,已经永远地关闭了眼睛。——劳特累克启发了莫迪里阿尼用面部特征刻画人物内心的表现主义手法。
年7月凡·高在法国阿尔地区的一块麦田里开枪自杀。——凡·高和莫迪里阿尼的家族一样,有着严重的精神病遗传史,唯有挥洒不尽的激情给他们带来了共同的财富。
莫迪里阿尼没有成为自杀者,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成为自杀者。虽然他一直厄运缠身,却拒绝在画中具体表现酗酒、噩梦等令人不安的主题,使他的风格,一直采用温良的表现技法。而一个人在黑暗中呆久了,他越发渴望光明。莫迪里阿尼在画幅里苦心经营着一种平衡、雅致的效果,说明他从来不曾放弃脆弱的理想主义。
在死亡的最后时刻,他终于嚎啕大哭:“你们既然不需要,我还画这些该死的画干什么?”他死于绝望,也死于一种幻觉,长期沉溺于波提切利似的长颈子造型,使他产生了一种不能自拔的伤感。在画中,拉长了的颈子分明是一个象征——天鹅用她长长的颈子来表达哀歌,在濒死的时候发出绝唱;而莫迪的绘画进入了一个更为内在的区域,他在提炼优雅与哀宛,美丽与惆怅的代表性符号,当这种提炼成为惯性,每一张画无不是在引起内心的冲突和自我怜悯。当画家沉溺于大麻的幻觉中,一再拉长的颈身关系,便幻化成为天鹅的哀歌。他扮演着一个并不完全的宿命论者,只是为了让时间充满图像,而不是要让它轰然崩溃。
手写体莫迪里阿尼成为现代象征艺术的祭奠品,又在缤纷而至的各种表现主义当中,获得了一次延续。他的一生都在造裸体女神,或者说他在女人中间寻找女神。年他在巴黎遇到了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她的体态轻盈而修长,就像波提切利画的维纳斯。尔后,他的裸女肖像组成了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正如莫奈的睡莲,凡·高的向日葵,修拉的大碗岛。画家有必要反复重审着特定的立场,对单一题材穷追不舍,以此检验现在世界独立的力量,那种似病态的拉长手法,却使女人的轮廓线流畅而又准确,有种田园诗般的沉静和优美。
迪里阿尼从小被称为“小波提切利”,13岁时画的素描就可以跟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媲美。当他第一次看到波提切利的油画名作(维纳斯的诞生)时,就为画作流露出的忧虑着迷。维纳斯诞生于大海里的泡沫,而泡沫来自一个天神被切断的阳物。每年四月初的那几天,便是维纳斯的生日,她站在开合不定的扇员上,风神把她的胴体款款吹送,在那水天间的陆地,象征繁殖的桔子树正在结实。
莫迪里阿尼发誓也要造一座女神,哪怕造出了一个怪胎,同样也有一种优雅和烂熟欲透的哀愁——同样拉长的脖子,同样脉脉温情。在间隔
四百年里,从形到神,从技法到内涵,莫迪里阿尼与波提切利看起来是一脉相承,具有颓废的唯美主义。但是,莫迪里阿尼的裸女具有当代性,视觉上显得更为妖艳,更为真挚。
每当他的所有肖像组成一个回顾展的时候,它们自行排列着,我们就看到了一张人类的性格图谱所有人物画都像一家人。这些用手语交谈的“少数民族,被赋子一种知觉敏感的特点,它们围坐在一个大家庭里,却又准确地吐露出各自的个性、怪解和弱点。它们的手伸到了画框之外,传递着一种名叫哀愁的疾病。随着莫迪里阿尼的死,这个性情乖张的家族就停止了繁衍和生长。
他在给画家奥波尔德·苏尔瓦热画肖像时,他把苏尔瓦热画成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苏尔瓦热问他为什么要画成这个样子,莫迪里阿尼回答说:“因为你用一只眼睛看见外部世界,而用另一只眼睛看见你自己的内部”。在给其他艺术家诗和其他特殊人物画肖像时,他通常也把他们的眼睛画成一睁、一闭,而他在画儿童的时候,通常是把儿童们画成双目睁着的。也许,他的画本来就不是人所熟悉的现实,而是一个又一个梦魇的投影。
绘画是一种表象艺术。而莫迪里阿尼画某一个人的时候,并不直接